你可曾听见昨夜那些绽放的烟花?我便是被那骤然的轰鸣惊醒的。
2015年夏,高考放分的夜晚,炮声如雷,震碎了沉寂的夜幕。我辗转难眠,望着窗外明灭的火光,暗自思忖:是哪户人家择此良辰迎娶新娘?又是谁家的孩子如此金贵,值得在深夜燃起这般盛大的庆贺?直到次日清晨,顶着青黑的眼圈踏入单位,才恍然明白——那并非婚庆的喜炮,而是胜利者的欢呼。教育局、学校、家长们,用震天的礼花为莘莘学子十二载寒窗的答卷喝彩。每一簇升空的焰火,都是对拼搏的礼赞;每一声爆裂的脆响,都是对青春的致敬。那一刻,夜空璀璨如昼,仿佛连星辰都为之黯然。
昨日下午办公室飘着关于高考放榜的闲谈。想来康巴什的午夜定是鞭炮震天,惊喜不断。这座小城有所传奇的市一中——每年三十余人踏入清北校门,三五百学子走进985、211的殿堂,本科上线率高达97%。果然深夜十一点多就开始听到狂炸烟花的声音、一声、两声、一朵、两朵,烟花刺破夜空时,把整个康巴什都叫醒了。烟花在头顶绽放,金菊、银柳、星雨,一朵接一朵,金菊般的光蕊炸开,碎成千万点流萤,顺着楼体的轮廓往下坠,像极了孩子们备考时熬过的那些夜——书桌旁堆成山的试卷,台灯下跳动的笔尖,妈妈悄悄递来的热牛奶,爸爸跑遍全城买来的“小仙炖”。此刻,那些熬红的眼、揉皱的草稿纸、压在枕头下的错题本,都化作夜空中最璀璨的星。不禁感慨能与这般优秀的学子及家长比邻而居,是何等荣幸!看那孔雀开屏般的焰火,不正是对这座小城最好的礼赞吗?每一束绽放的光华,都在诉说着一个关于梦想与坚持的故事。
那年高考,母亲特意与同事调了班,赶回神木陪我。她怕我紧张,那两天变着法子疏导我的情绪,饭菜做得清淡,汤水熬得营养。可我偏偏是个心大的孩子,既不焦虑,也不忐忑,甚至暗暗盼着这段日子快些结束。在我眼里,会做的题自然能答,不会的急也急不来,于是便揣着这般没心没肺的从容走进了考场。如果说高考在我生命里刻下了什么难以磨灭的印记,那一定是数学——这门我终其学生时代都未曾真正了解的学科。从初中起,那些冰冷的公式与符号便如一道无形的墙,将我隔绝在及格线之外。每一次发下试卷,鲜红的分数都像一记无声的嘲讽,让我在同学的欢声笑语中默默将试卷折起,藏进书包最深的夹层。我甚至不敢向人倾诉这份挫败,仿佛承认自己学不好数学,便是承认某种与生俱来的愚钝。数学课上的每一分钟都成了煎熬,老师的讲解化作模糊的杂音,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推导像天书般不可解读。我渐渐学会用沉默掩饰慌乱,用回避代替挣扎,在无数个对着习题集发呆的夜晚,任由自卑在心底扎根蔓延。高考填报志愿时,我执拗地翻遍招生目录,只为一个简单的标准——不学数学。院校的排名、专业的前景、未来的出路统统退居其次,我只想逃离这个纠缠我六年的梦魇。当最终选定那个课程表上不见"高等数学"四字的专业时,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悲凉:原来我对自己最深的成全,竟是彻底认输。如今回想,那些数字编织的阴影早已淡去,但那种被某个学科否定整个人格的战栗感,却成为教育留给我最深刻的伤痕。或许每个人生命中都有这样一门"数学",它让我们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——有些高山注定无法翻越,而真正的成长,是学会与自己的局限和平共处。后来弟弟高考时,天公不作美,大雨倾盆。母亲撑着伞想送他,弟弟却梗着脖子说:“你敢送,我就不考!”母亲无奈,只得和大姐在家做饭等待。事后她总念叨:“别人家的妈妈,哪个不是守在考场外张望?千叮咛万嘱咐,生怕孩子少做一题、少写一句。我倒好,连考场的边都没沾上。”我们听了直笑:“妈,现在可不一样啦!家长送考,那仪式感可足了——妈妈要穿旗袍,叫‘旗开得胜’;手里得捧向日葵,寓意‘一举夺魁’;连花束的价格都要讨个彩头,6.78元是‘录取吧’,9.85元是‘985’,21.1元是‘211’,32.8元是‘上岸吧’……全是数字谐音的吉利话。”
母亲听了,眼里浮起一丝内疚:“做我的孩子,什么仪式感都没有,我连听都没听过这些……”我连忙宽慰她:“那时候哪有这些讲究?都是这些年网上兴起的。再说了,您和大姐给我们的,已经是最高规格的仪式了!”母亲疑惑地望着我。我笑:“您早上给我们吃的粽子,中午炸的油糕,不都暗含‘高中’的彩头吗?”母亲一怔,随即眉眼舒展,如释重负地笑了。那一刻,屋里的空气忽然轻快起来,仿佛多年悬着的心事,终于温柔落地。
曾几何时,我也做过一个绚丽的梦——我的孩子会站在市一中的光荣榜上,名字镀着金边,笑容里盛满朝阳。于是,书法班、绘画班、舞蹈班、思维课、作文课、口才课、乒乓球、游泳……我像集邮一般,将她的课余时间填满各种色彩斑斓的课程。恍惚间竟觉得清华北大的录取通知书已触手可及。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她的眼睛渐渐暗了下去。年级越高,学科越重,她的肩膀也一点点低垂。那些曾经闪耀的舞台,如今只剩下鼓励性的、安慰般的奖状(比如“微笑亲和潜力股”),再没有我期待的名次。上次家长会,恰逢学校开放日,我从晨光熹微的五点半起床,七点踏入校门,直到夜色沉沉的九点才归家。一整天,我坐在教室后排,看着那些被表彰的孩子——前八十名、进步奖……足足一百五十个名字在掌声中回响,却始终没有听见她的。我慌了,开始逼他多做题、多背诵,又报了课后辅导班。钱像流水一样花出去,时间像沙漏里的细沙无声消逝,可成绩单发下来的那一刻,心里仍是一片冰凉。我这才惊觉,原来教育不是一场豪赌,而我早已在焦虑中,把他童年里最后一点轻盈的光,也悄悄抵押了出去。
回想今年三月八日的午夜刚过—严格来说已是三月九日,女儿的同学,让生命化作了一瞬凄艳的绝笔。血珠凝成赤色星芒,在冷铁划过的弧线中骤然迸裂。忽而绽作万点红梅,忽而散作半空朱砂,每一滴都在空中划出晶亮的尾迹,像被击碎的琉璃灯里逃逸的火焰。猩红的热雾贴着刀锋游走,落地时竟绽开曼陀罗状的印痕,层层叠叠的艳色在青石板上晕染开来,宛如地下突然浮出的彼岸花田。如今我只想孩子们能平安健康足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