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写下这个题目的时候，有一种小学生交作文的感觉。大脑一片空白，哪怕敲打三四百字也要绞尽脑汁、冥思苦想，脑海里画面闪现，是我和邻居小朋友吵嘴打架，她劈头盖脸训斥我，然后对我进行拳打脚踢？是我因为摔碎了暖水瓶不敢承认并撒谎，她教育我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并改正撒谎的坏习惯？还是我因为考试成绩不好落泪的时候她比我还难受？每当我想写母亲时总是难以落笔。是因为母亲的爱像空气，我们时刻浸润其中却常常忘记她的存在。

小时候我们居住在农村，有一年已经过了清明节却还不曾下场雨，干裂的土地和全村人一起渴盼着雨水的滋润，最终决定求神祈雨，然后就是“抬炉子”，不曾想全村人的虔诚祈祷竟真的感动了神灵，当晚就下了一场饱殇雨。雨水浸润大地的那个清晨整个村庄都沸腾了，拉骡子套牛、撒粪播种，就连我校唯一的一个老师也给我们放了忙假，回家春播去了。我家除了一只“戴帽帽”鸡再就有一头大黑猪、一只小白猪，然后再没有任何可以帮助我们的动物。母亲望着湿漉漉地田地，眼中闪烁希望的光芒。天还不亮母亲就扛起锄头，背上黑豆种子出发了，我紧紧地跟在她身后，看着她削瘦的背影甚是心疼，从我们家到地里再快的速度也要走上半小时。我们家有五口人的地，光一类地就是一整座山。今年母亲要种很很多的黑豆，因为黑豆可以卖很多很多的钱，母亲在前面用锄头尖尖掏个三角形的小坑，我把黑豆种子点两颗放进去，锄头起落间，泥土翻涌出潮湿的气息，这是我最爱闻的味道，总是深深地吸一口再一口，哪怕是现在我也是特别喜欢雨后空气的味道。正午时分，我们娘俩坐在装种子的尼龙袋袋上吃着冰凉的小米窝窝头，就着去年腌下的寒菜（咸菜），最后喝一碗热水。当母亲喝下碗底的最后一口水，我们就又重复着劳作，似乎一天就想丈量完山一样的土地。不几天母亲嘴里长了许多溃疡，疼的连小米粥也不敢咽，我也上火流鼻血。大佬、大妈实在看不下去，只好先给我家种，村里人似乎商量好了似的同一天几乎全村的人都给我们家种地，还不用管饭。仅一天，我们的一类地全种上了黑豆。自打那年开始，我们家的地总是全村人第一时间为我们家种上的。

一开始以为村里人是冲着父亲的“五十铃”，后来才知道，很多个阴雨日，母亲把缝纫机踩得踏踏响，给拖拖婶裁剪一条裤子、给林丽做一套衣服，给苏玲嫂的棉袄盘个花扣子，给霞霞们教的织毛衣、给杨静娘的教纳鞋垫垫。母亲还是第一个在我们村种西红柿、芫荽、和红薯的人，这大概就是农村人最动人的模样，每个人都像黑豆根一样深扎泥土，用盘根错节的情谊，织就一张看不见的网。当暴雨冲垮田埂时这些根须就是最坚韧的绳索；当大旱龟裂地表时，这些脉络就是最隐秘的泉眼。而我们这些后来离开村庄的人，不过是些被风吹远的种子，梦里总带着故乡土壤的潮气。

种子在湿润的土壤中苏醒，像一封未拆的信笺，而母亲是那个固执地邮差，年复一年地把希望投递进大地的邮箱，哪怕回信总是迟到，甚至被风雨撕碎。裹着春天的秘密，农人弯腰的剪影与犁痕交织，将希望埋进大地的褶皱里。嫩芽顶开黑暗时，露珠是它第一个吻，阳光为它镀上金边，‌ 烈日下，汗水滴落成田垄间的韵脚，而骤雨是天空泼墨的狂草——每一株谷穗都在风雨中练习弯腰的哲学，终于迎来了秋收，我们家除了很少的谷子和糜子、土豆外，几乎全是黑豆，绿油油的一座山，母亲每天眉开眼笑，直到秋收前的一场冰雹，无情地摧残了放眼望去地所有山山卯‌卯，整个村庄笼罩在悲愤地氤氲中。母亲并没有嚎啕大哭，也没有歇斯底里，只是不说话，跪在黑豆地，大颗大颗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豆荚上，然后扒开豆荚再一颗一颗地捡起豆子，装在筐子里。回家的路上，她的筐子沉甸甸的，可我知道沉重的不是筐里的黑豆，是碎掉的年景。从忙完场户后，母亲天天领着我和弟弟、妹妹去山上捡豆子，饿了就吭窝窝头、渴了就喝白开水，累了就地展展腰，直到冬月，实在扛不住刺骨寒风的时候，我们才停止了捡豆子工程，然后放羊的才去了我们家的地上。

母亲的手，像一本写满故事的书，她的手也擅长编织奇迹。褪色的毛线在她指间翻飞，第二天我就能戴上漂亮的手套；破裂的作业本经她抹上浆糊，压上厚重的字典、再落上盛满小米的大碗，晾干后竟平整如新。那双手并不纤细，指节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大，掌心覆着薄茧，指尖边缘总有细小的裂口，虎口处磨出的茧子硬的像核桃壳，每每摩挲我的脸蛋时，总感觉有小刀要划破我的皮肤，母亲的手掌像一片干涸的河床，每一道皱纹里都藏着岁月的痕迹。如今那双手变得迟缓了。五一回家，我看见她捏着针线半天穿不进针眼，便接过帮她穿好，触到她手背松弛的皮肤时，突然想起这双手曾为我扣过第一粒纽扣，梳过冲天小辫，也曾在家长会上为我写下千字长信。那些我以为早已遗忘的细节，原来都被这双手妥帖收藏。母亲从不说爱，但她的手替我挡过风雨，为我砌过城堡，更在无数个平凡的日子里，把柴米油盐熬成了星辰大海。此刻我握着她布满老年斑的手，突然懂得：感恩不必等到母亲节，就像她爱我，从来不分昼夜与季节。

母亲的一年四季，如同自然界的轮回，以不同的方式诠释着无私的爱与奉献。今日恰逢母亲节（2025年5月11日）‌，谨以此文献给所有母亲——愿她们的四季，终被岁月温柔以待。